議事廳中靜悄悄的。該說的都說完了，不該說的當然不會說。大長老安普杜拉和十幾個元老們的眼神一直在高賓身上打著轉，而高賓臉色陰沈，斜著身子坐在那裏。精靈大都講究儀態端正，尤其是上位精靈們，唯有高賓特殊。他我行我素慣了，當時矛盾還沒這麽大的時候，有些元老們自恃資歷深厚，或明或暗提醒過高賓，說高賓這麽做對大長老是一種不尊重，結果高賓哈哈一笑，說尊重是要放在心裏的，與他行走坐臥的姿勢毫無關系。

有些好事的精靈把話傳到了安普杜拉耳朵裏，安普杜拉有些感動，也有些感嘆。感動是因為他了解高賓的個性，也清楚高賓是真的把他放在了心裏。感嘆是因為，高賓和仙妮爾都是他一手帶大的，教育方式一模一樣，為什麽兩個孩子的性格差距就那麽大？！

“你就是普魯登斯？”高賓的視線斜著落在普魯登斯身上。

“嗯……是的。”普魯登斯欠身回道。議事廳裏所有的精靈中，他的處境最尷尬。高賓的語氣、姿態缺乏基本的禮儀，但他又不能不回答。高賓是仙妮爾的哥哥，於情於理，也不管對方是否尊重自己，他都要尊重對方，可還不能太過尊重，因為他才是精靈聯軍的統帥，太尊重對方很可能對自己的地位產生不利的影響。

高賓點了點頭，他對普魯登斯的第一印象倒是很滿意，愛美惡醜，這是絕大多數智慧生命的特性，高賓也不例外。

“我想不通的是……”高賓淡淡地說道，“仙妮爾為什麽在這個時候進入神廟幻境？”

安普杜拉和眾元老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知道怎麽回答。從進入議事廳到現在，沒有任何一個精靈說謊，他們說的全都是真話，只不過關鍵的地方總是說得含糊不清罷了。沒有誰願意欺騙高賓，因為承擔不起災難性的後果。

“因為仙妮爾不想嫁給普魯登斯。”莉迪亞突然淡淡地說道。

“哦？”高賓露出微笑，他又看了普魯登斯一眼。第二個印象依然是很滿意，聽到不利於自己的話，還是能保持不動聲色，自己這個妹夫不是膚淺之輩：“這麽說……仙妮爾有她自己喜歡的精靈了？是誰？”

“有什麽樣的哥哥就有什麽樣的妹妹。”莉迪亞輕聲說道。

“什麽意思？”高賓皺起眉頭，很苦惱地說道，“莉迪亞，別和我打啞謎好不好？閑了這麽多年，我的腦子已經跟不上了，你還是直接告訴我吧！”

“我說得已經很明白了。”

“有什麽樣的哥哥就有什麽樣的妹妹……”高賓臉色突然大變，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她喜歡上海柔爾了？！不會吧？！”

普魯登斯呆若木雞，海柔爾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女性精靈，而那些元老們幾乎當場崩潰，安普杜拉也是哭笑不得。

“天……”莉迪亞以手加額，“看來你真是長時間種地都種傻了！”

“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高賓的視線在莉迪亞身上打量著，“難道是……”

莉迪亞可算是服了，生怕高賓那古怪神奇的發散型思維又產生什麽荒誕不經的想法，急忙道：“仙妮爾喜歡上了一個人類，叫拉斐爾。”

“還好、還好。”高賓松了口氣，“早說麽，何必嚇我一跳呢！咦……拉斐爾？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聽說過。”

“剛才聽說的。”莉迪亞道，“他就是現在聖冠城的領主。”

“哦……”高賓用手托住自己的下巴，靠在那裏沈思起來，神色變得非常端莊、非常嚴肅，半晌緩緩搖頭道，“這不好！身為神之後裔，她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啊！！”

這句話說完，不提安普杜拉等精靈的想法，連莉迪亞都忍不住笑了。她白了高賓一眼：“你是在說你自己吧？”

“就因為我體驗到了那種看著人慢慢衰老、慢慢死去的感覺，所以，我不同意。”高賓的聲音變得低沈而有力，“仙妮爾是無法承受的！”

在座的精靈們都露出了喜色，安普杜拉更是長松一口氣，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落回了肚子裏。

莉迪亞笑了笑，隨後閉上了嘴。她是精靈，雖然不同意聯合元老院發動這場大規模的戰爭，但也不會阻擾普魯登斯與仙妮爾的婚事，至少不能公開阻擾。

“莉迪亞，你應該勸過仙妮爾吧？”高賓緩緩問道。

“勸過。”

“她怎麽說？”

“你走的時候，仙妮爾還很小，所以你不知道，她和你一樣倔強。”莉迪亞輕嘆一聲。

“真的？”高賓饒有興趣地看著莉迪亞，果然，莉迪亞並沒有說錯，他壓根就不會把傳統那些東西放在眼裏。

“我勸她一句，她能勸我十句。”回想那時的場面，莉迪亞不由露出笑意。

“她勸你什麽？”高賓更有興趣了。

“她勸我不要幹涉她的自由。她說我無法了解她，她……說了很多很多。”莉迪亞頓了頓，“最後她還警告我，如果逼著她離開拉斐爾，嫁給一個陌生的精靈焉或是其他的人，她寧願死。”

安普杜拉的心驀然一涼，普魯登斯露出怒意，冷冷地看著莉迪亞，有一個精靈元老忍不住高叫道：“莉迪亞，註意你的立場！！”

“閉上你的嘴！”安普杜拉怒喝道。但他不是在對莉迪亞大喝，而是對那個出聲的元老。

野柳城兩大殺戮機器，一個是神箭高賓，一個是魔箭莉迪亞！在古精靈語中，神有多種含義，神的力量，神的領域，神格等，而魔只有兩種含義，一個是惡魔的力量，另一個是形容詞，指某種事物瘋狂、可怕、具有無上的威力，所以，魔法才被稱為魔法，魔鬼也成了魔鬼。

魔箭莉迪亞，是一個極其罕見的、掌握了魔法的精靈射手！不是精靈族特有的生命魔法，而是火、電、土等自然魔法！而在另一方面，莉迪亞也是一個極度瘋狂的戰士，是極度！

雖然幾十年來，莉迪亞總是那麽靜靜地、乖乖地站在那裏，但安普杜拉永遠不會忘記莉迪亞的本質。就像高賓離開野柳城的那天，莉迪亞前腳辭去軍職，後腳便闖入了一個精靈元老的家。不過，那個被高賓打成重傷的精靈元老已經死了。當著幾十個元老的面，莉迪亞笑呵呵地說了一句話：“這家夥死得倒是很及時。”

滿堂皆驚，元老們鴉雀無聲。莉迪亞的意圖很清楚，她不是去探視傷者，而是去殺人！

處於暴怒之中的高賓尚且保留了一分神智，沒有下死手，保留著全部神智的莉迪亞卻在光天化日之下闖到一個精靈元老家裏去殺人，這足以證明，莉迪亞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這幫蠢貨！安普杜拉在心中暗自罵著，見莉迪亞幾十年來一直逆來順受，便忘記莉迪亞的本性了，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兩個精靈相比，高賓是一只懶洋洋的、曬著太陽的猛虎，激怒了他，他便會暴起傷人，而莉迪亞就是一只看起來與人無害的小白兔，非常低調，但如果讓她感受到威脅，她的回答往往只有兩個字，毀滅！不是毀滅敵人，便是毀滅她自己！

不過，就算莉迪亞的本性再可怕，安普杜拉也一直沒有擔心過，因為他看穿了莉迪亞。

莉迪亞沒有主心骨，說白了，她不敢承擔責任！他知道莉迪亞一直反對聯合元老院發動這場大規模的戰爭，可莉迪亞做了些什麽？只是找了一些族長試探，並討論可能存在的、另一條拯救精靈一族的道路，而從始至終，莉迪亞一直高度配合軍事行動，盡力完成自己的任務。

莉迪亞不敢挑起決定精靈族興亡的擔子！她不敢！！否則，以莉迪亞的本性，她早就把想法付諸行動了。

但，高賓回來了，那一切都變得截然不同。高賓的性格很怪異，從來不會受任何勢力控制，他的頭腦、想法更怪異，有時候顯得荒誕不經，有時候卻又讓人拍案稱絕。

高賓敢想，莉迪亞敢做！高賓是莉迪亞的主心骨，而莉迪亞是高賓的利刃！

安普杜拉還知道，莉迪亞一直在深深地愛著高賓，但因為容貌已毀、自慚形穢，所以把愛埋在了心底。高賓把莉迪亞當成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而莉迪亞也把高賓當成好朋友，只不過一個是自然的，一個是刻意的。

對這兩個精靈，安普杜拉已經默默觀察、悄悄品味了七、八十年，他太了解了。莉迪亞埋在心底的，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愛，是一種比山岳更沈重、比大地更深厚的愛，是一種雖百死而不悔的愛！安普杜拉一點不懷疑，如果高賓哪天又突發奇想，和莉迪亞說只有殺了普魯登斯才能奪回軍隊的指揮權，莉迪亞會立即轉身去找普魯登斯，暗殺也罷，明著挑戰也罷，反正她一定要殺死普魯登斯，或者自己被殺。

“我明白了……”高賓突然發出笑聲，不過他的口氣卻變得陰測測的，“原來你們聯合起來算計仙妮爾啊！”

莉迪亞恢覆了沈默，靜靜地、乖乖地坐在那裏，不論為了什麽，她也不會對高賓說謊，她的責任是把所有發生的事實全部說出來，然後讓高賓做決定。

安普杜拉心中一驚，身側的元老們一個個對莉迪亞怒目而視，連普魯登斯也一樣。這簡直是擺明了車馬、亮出了敵意，而高賓心智跳脫，當然會發現端倪，而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謊，就是擔心騙不過高賓，預先留下挽回的餘地。

“高賓，你不能這麽說。”安普杜拉苦笑道，“精靈本不適合與人類走到一起，你剛才也說過了，那種滋味並不好受！難道你忍心眼睜睜看著仙妮爾去受折磨嗎？！而且……仙妮爾還太年輕，又是第一次喜歡上一個異性，心裏有情緒是難免的。你是她的哥哥，應該和我們一起去勸她！”

“是啊，高賓！”另一個元老開口應和道，“仙妮爾年輕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嗎？現在是我們重現精靈帝國榮光的最好時機，你也清楚，兩個神之後裔的婚禮對精靈一族意味著什麽！為了精靈帝國、為了我們精靈一族，舍棄自己不理智、不成熟的感情，不應該麽？！”

“呵呵……帝國……精靈一族……”高賓仰首看著天空，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動著，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片刻，他笑道，“這兩樣東西，永遠是少數逼迫多數做出犧牲的最強大的神器，越是喜歡把這兩樣東西掛在嘴邊的家夥，越是安全的、不會去犧牲的。”

“高賓，你……”那精靈元老氣得張口結舌，他實在無法想像，高賓竟然敢在這裏褻瀆自然女神、褻瀆整個精靈一族。

“你很驚訝？看來我的評價有些過高了，那麽……我還是說實話吧。”高賓好整以暇地看著那精靈元老，“記得有誰說過，為了帝國、為了什麽什麽一族，情願做出任何犧牲，這種可貴的精神，不過是一堆可以被任何野心家點燃，去照亮他的名字的……垃圾！”

議事廳中陷入死一般的沈默，連安普杜拉也瞪大了眼睛。高賓前面的話，雖然帶有褻瀆的味道，但勉強可以裝沒聽到，後面的話，卻是太赤裸裸了，這已經不是褻瀆，而是惡毒的顛覆！顛覆傳統、顛覆信仰，顛覆千百年來無數精靈前撲後續的精神和鮮血！

“莉迪亞，你也聽說過這句話吧？是誰說的來著？”高賓煞有介事地問道。

莉迪亞強忍著笑意：“是你說的。”

“我？不會吧？”高賓大驚失色，“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睿智了？”

莉迪亞張口結舌，最後只得沒好氣的白了高賓一眼。活了兩百多年，莉迪亞的閱歷非常豐富，經受過無數苦難和危險，她的臉都被毀掉了，對一個愛美的精靈來說，還有什麽比這更痛楚？！整片大陸，能隨時隨地讓她啞口無言、哭笑不得的，只有一個高賓。

“高賓！你瘋了？！”安普杜拉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沒瘋，種了五十多年地，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高賓笑嘻嘻地說道，“而那些總是把帝國、精靈一族掛在嘴邊的人，才是真的瘋了。因為他們在號召精靈們，寧願去熱愛墳墓的泥土，也不要去珍惜他們生機勃勃的身體！”

“高賓……我以前對你太放縱了，所以你才會變成這種樣子！”安普杜拉痛心疾首地說道。

“不、不，呵呵……如果你們的願望是對的，那麽世界上再沒有什麽正義與真理了。”高賓依然嬉笑著，“您看，我們當然是正義的，獸人為了自己的帝國而戰，他們也是正義的，那麽人類一樣是正義的，龍城是正義的，龍域也是正義的，連深淵種族也都是正義的，可是……總該有誰是錯的吧？”

安普杜拉渾身亂顫，他被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要忘了，你是一個精靈！！”一個精靈元老咬牙切齒地說道。

“是啊，我是一個精靈……”高賓的語聲越來越低沈，隨後轉顏一笑，“好吧，勸說仙妮爾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什……什麽？”安普杜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極度失望，轉眼又是極度驚喜，反差實在太強烈了。

普魯登斯覺得很不對勁，自從高賓開始說話之後，就掌握了所有精靈的情緒，他的每一句話，都好似一根無形的指揮棒，讓你笑你就笑，讓你愁你就愁，讓你怒你就怒，但他又不得不承認，見高賓突然轉變立場，他確實長松了一口氣。

“什麽要求？”普魯登斯問道。

“你……還有你們，包括聯合元老院的元老們，明天去進攻聖冠城！不用看我，就你們自己！然後不用回來了。”高賓很鄭重地說道，“墳墓的泥土是那麽的芳香，那麽的令你們向往，我成全你們，犧牲吧！”

“你這是胡攪蠻纏！！”一個精靈元老才明白自己又被玩了，不由尖叫起來。

“好好說話，別大喊大叫的，你們還講不講道理？！”高賓的表情顯得很委屈，“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仙妮爾不想為我們大家犧牲，所以呢，我需要你們做出榜樣、做出表率，我也有理由勸解她了，為了精靈帝國的崛起，你們連生命都可以放棄，她當然要放棄自己的感情！啊……看樣子你們都不願意？”最後，高賓還煞有介事地問道。

沒有人回答，所有的精靈都在發抖，而安普杜拉更是眼前直冒金星。如果不是考慮自己的身份，他真想吐出幾口血，這樣他的心會舒服一些。

“為了精靈帝國的崛起，你們……真的不願意？太讓我失望了！太讓我失望了！！”這一次，輪到高賓痛心疾首了，“仙妮爾付出犧牲就是對的，讓你們犧牲就不行！誰能告訴我，為什麽？憑什麽？？以前我不懂，那些把犧牲的口號喊得最響的家夥，卻總是能舒舒服服的活下去。現在我明白了，原來你們需要的永遠是別人的犧牲啊！”

“高賓，對野柳城的精靈來說，你是一個傳奇的英雄，希望你理智一些，不要像小孩子一樣胡鬧！”普魯登斯冷冷地說道。

“對了！”高賓用手一指普魯登斯，他鐵定要把流氓進行到底了。普魯登斯的插言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把戰火燒到了自己身上：“既然你們都不願意，那我換個條件吧，小子，你不是想娶我妹妹嗎？好，不過……我看你這種家夥是不適合率領軍隊作戰的，說你是廢物……雖然有些過分，但也差不多，這樣吧，你帶著我的妹妹回野柳城，其他事情都交給我了，放心，我會比你做得更出色的。”

“混蛋！！！”普魯登斯怒吼著跳起來，他是十二階頂峰強者，是精靈一族的驕傲和希望，在他一生中，何曾受到過這種惡毒的侮辱？！普魯登斯不止是想吐血，他已經快被氣瘋了。

安普杜拉卻在同時站了起來，一把拽住普魯登斯的胳膊：“我們走！”

“放開！”普魯登斯一邊用力甩動，一邊用顫抖的手去摘自己的長弓，他要和這個該死的混蛋決鬥！

“走！”安普杜拉厲喝一聲。

普魯登斯看向安普杜拉，他從安普杜拉的眼中看到了暗示，長吸了一口氣，任由安普杜拉拽著向外走去。

“你看、你看，又生氣了。”高賓滿臉都是無奈與不解，“你們需要仙妮爾的身體鼓舞士氣，我需要你的位置滿足欲望，然後也好心甘情願的去勸解仙妮爾，這有區別嗎？啊……大長老，您先別走啊，別走啊，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要不再換個條件？”高賓顯得很認真、很舍不得，還追了幾步。

“高賓，我想……我和你之間已經再沒有什麽好談的了。”安普杜拉的語氣冰冷無比。

高賓輕嘆一聲，坐回到椅子上。他的視線落在安普杜拉的背影上，眼神有些覆雜，他聽出安普杜拉話裏決絕的味道。

安普杜拉拽著普魯登斯，走出議事廳外，其他元老們也跟了出來，而他們的心同時沈入谷底。議事廳外的廣場上，密密麻麻擠滿了精靈，精靈們翹足舉目，向他們的身後張望著。顯然，精靈們希望看到的並不是他們。

安普杜拉的手猛然抖了一下。精靈們並不喜歡戰爭，而高賓在精靈們心目中卻依然能保留著相當的威望，最無奈的是，高賓和仙妮爾一樣，也是神之後裔，在這種情況下想殺掉高賓、驅逐高賓都沒有可能，何況高賓身邊還有一個戰友，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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